“哔！哔哔！……”

曾经，每一天，我们都在这样的哨声中开始训练，又在黄昏中以这声哨响结束一天的疲惫。兵器训练经过了漫长的整个冬季。直到今天这个小年夜。

“恭喜你们，留下来的孩子们……今晚最后一刻的钟声响起，你们就都长大了……德玛西亚军队即将迎来一批新的战士！……”

接着，从主席台的两边突然下来很多卫兵，他们两人成组分别来到我们的方队前。没有一点预兆，就动手撕我们胸口的代号。

兵长今晚喝了太多太多的酒，以至于在主席台上露出了我们从未见到过的兴奋表情。经过一个冬季的训练和选拔，能留在这里过年的孩子们，已经为数不多了。那些离开了的，没有人知道他们去向，将军说每一个人都不会被忘记。

“知道吗，过了今晚，兵长就要离开我们了……听说是要回前线……”

148永远都有这些不知哪来的小道消息，也永远都会跟我分享。本来我以为我会远离他，直到他被残酷的训练和严格的选拔折磨得死去活来最终消失在这个角斗场，但是他留下来了。

“小八……你是不是也喝醉了，听说这酒是前线的士兵们发起最后冲锋时才能喝到的好酒……你却拿来说胡话……”

“老七啊，我的消息你从来都爱听，但是每次听完又都不信……算了吧，今晚我就跟你说一件我的事……一件我敢担保的事……”

我已经喝得有点晕。将军说真刀真枪都过来了，难道还要被这碗水吓倒吗，于是所有人举起大碗就干了起来，然后所有人又都在同一时间哇一声吐了出来，将军站在主席台上哈哈大笑。

“也许你还不知道吧……新的兵长说过完今晚，我们这个队伍要被送到东线战场，那里现在正打着呢……还有啊，那里就是我们老兵长来这里之前的队伍……”

当听到老兵长三个字的时候，我脑子里瞬间浮现出那天晚上兵长背对着我走进黑暗的样子。148的话仿佛一根针扎在我身上，我瞬间就清醒过来，然后推开醉熏熏的他朝兵长室跑去。

当我到那里的时候，兵长正一个人默默地收拾着行李。148说的话又一次回荡在我脑海。

我站在门口，兵长好像并没有听到我的声音，我看着他的背影，此刻没有铠甲，也没有披风。平时手中的红色小旗子正安安静静地插在桌面上的笔筒里。

“兵长！”

兵长顿了一下，回头看我一眼。

“哦……是你啊……”

然后又继续低下头收拾行李。

我的泪水突然就冲出了眼眶。

虽然，在他眼里我可能只是一个代号。但是看到他在主席台上喝得那么疯狂，那天夜里又对我说了那么多话，我瞬间就理解了所有他在往日里对我们的冷漠。我们到处打听和分享小道消息，却从来没有人能说出兵长的名字。

整理好背包，兵长又走到床前擦了擦他的头盔，然后拿起来看看，再小心翼翼地放好。

我默默地看着他，就像正在看着一个即将离我而去的亲人，所有在过去幻想过的关于离别的想象此刻统统在我脑海里激荡。

他回头的时候没有说147。

更没有说你是谁。

但是我瞬间就能明白，他看到了147，他看到了我是谁。

兵长提起了背包，拿起了佩剑。我赶紧冲了上去，并一把抢了过来背在自己身上。

兵长看着我，似乎欲言又止。我这才发现，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和他对视了。第一次的时候，还是我刚进来这里的时候。

我强忍着眼泪，跟着兵长走到了门口，但在他跨出门槛的时候，我终于还是忍不住。

我跪了下来，并抱紧兵长的腿。眼泪像决堤的洪，冲刷着兵长在这里第一次换上的便服。

“你起来……快点……起来！这是命令！”

虽然很小声，但还是能听出兵长一贯的气魄。我仍紧紧地抱着他的腿，我知道此刻他已经不再是我的兵长，他的命令我不用再执行。

“孩子……起来吧……我很累了……”

我抬头看着他，他目光温柔。

“你送送我吧……本来是被禁止的……不过也没多少人会知道……”

然后我像个真正的孩子，终于听到他说要走，于是乖乖地站了起来，静静地送他到了门口。黑夜里，身后是烟花和笑声，眼前是两个卫兵，还有一辆马车。

马车车厢四周披着黑色的窗帘。兵长直直地走向马车，没有一丝停留。在他打开车门的时候，我心里又似乎冲上来一波潮水。

“兵长！”

他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小声地说，再见，147。

两个卫兵似乎见惯了这种场景，此刻正用一种既无奈又不忍的表情看着我，而我几乎已经虚脱。

这是我经历过的最深刻的一次离别。我的自信刚刚被这个不苟言笑的男人建立起来，经过长时间的被忽视和冷落，又突然发现一直以来自己都错了，自己一直都被关心着。正想着一腔热血跟着他好好学，恨不得一辈子就在这角斗场哪也不去就跟他学到老学到死，他却要离开。

远处的烟花再一次炸响，火光照亮了我们，我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正依靠在兵长怀里。他抬头看了一眼烟花，这场本来就是为了欢送他的烟花，他只是看了一眼，就钻进小小的马车车厢，头也不回地走了。

马车拐进黑暗深处的时候，身后的人群暴发出一阵欢呼。今夜属于兵长，也属于这群士兵，唯独不属于我们。他们喝了壮行酒后活着回来，只能享受这短暂的一晚。或许是为了亲人，或许是为了战死的同伴。酒杯举起来的时候，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一样。

再见了，147。过了今晚，这个代号也将被取代。我走之后可能也不会再有人提起从前这里发生的一切。就算在训练时会有兵长为了鼓励，说出以往的学生们如何如何，也只能说出147三个数字，换来的也只能是新的147憨厚的笑脸。

烟花之后，大家逐渐散场。原地留下一堆垃圾，这种情况是从没出现过的，但是今晚，有人被特地安排在这打扫。

因为这个角斗场已经不属于我们了。

人群散尽，分散在角斗场四周。我也沿着角斗场一圈圈走着，心想再看一眼，这片让人又爱又恨的土地。

“147！”

身后突然响起007的声音。

“找了你好久……你被分到哪个部队了？”

“不是机密吗？难道你敢说你被分到了哪。”

“唉，也是，我只知道我会被送到东线战场，听说那里正跟祖安的疯子们打得不可开胶……”

“你们都到了东线战场了……148也是要到那，为什么我却不是。”

“那你是要被送到哪里？”

“兵长说了，机密。”

我和007绕着角斗场走了两圈，期间相对无语。他好像并不知道我对他的想法。

“要走咯……大家都要走咯……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来看看……”

“兵长说，要想留住你喜欢的一切，就只有把敌人全部挡在外面……”

“你可以了，左一句兵长右一句兵长，过了今晚，你就见不到他了，没有他你怎么活？”

我再一次陷入悲伤。

当我们又绕了两圈之后，角斗场上几乎没几个人了。007似乎对新的营地很有兴趣，告别之后便匆匆地走了。剩我一人留在原地，而这个地方，正是那个晚上兵长跟我说了很多话的地方。

新的营地，新的兵长，一切对我来说都充满恐惧。但是最大的恐惧，不是迎接新生，而是告别旧地。

当我独自一人经过角斗场大门往外走的时候，虽然满心恐惧，生怕一回头就看见那些熟悉的脸，但我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是静静躺在黑暗中的角斗场。

走出这个大门，迎接我的或者等着我的是新的恐惧。我万分不情愿地走着，每一步都像走在通往地狱的路上。天空传来一声凄厉的鸟叫，在无边夜色里显得过分亢长和尖锐。

再见，角斗场。再见了，1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