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老爷坐在正中央的座位，面有怒容，哼声道：“慢着！你从小到大我和你娘未曾逼令过你，你的事都随你心意，由你自己来做，而且也还算让我和你娘称心满意，但是这件事你怎么就想不开，想不明白呢。”最后还微微含着叹息失望之意。

听到大堂响起的争吵声，从后厅踱进一个妇人，见是汤家太太，汤才高便走过去说道：“娘，爹偏偏要干预阻拦孩儿的终身大事。”

汤家太太伸手安抚了一下她的儿子，走进来说道：“老爷，高儿不久就十九了，也到了应当婚配的年龄，凡事该听一听他的意见了。”汤才高听罢，重新坐回旁侧的位置。

汤老爷脸色稍微收敛，说道：“你先听一听他怎么说吧，这件事不能让他这么胡来。”汤家太太转头看向汤才高，目带询问之意。

汤才高坐在椅子上，手指磨了磨圆滑的扶手，嘴里嗫嚅了一下，说道：“我想得很清楚了，我要娶咱家里头苗叔的女儿小花。”

汤家太太拎着手帕的手抖了抖，诧异道：“高儿，你何不娶一个知书达理的好人家的闺女，不是娘逼你，而是你要知道，娶亲应该门当户对，你作为汤家嫡长子怎么能去娶一个仆人家的姑娘。”

一旁的老管家插一句道：“这几日已有好几户人家跟我谈少爷的事了。”汤老爷坐不下了，站起来踱步道：“邻近的县邑的大户人家也与我几经来往，娶亲不光是你一个人的事，还关乎咱们汤家的声誉啊。”

汤才高紧抓着扶手，说道：“这是我的终身大事，当然是我自己做的主。我已经说了很多遍了，我就是喜欢花儿妹妹。”

“你这娃子真是闹得老子鬼冒火，你晓不晓得？”汤老爷气得不禁用手指重重地叩在桌上。

大堂上回荡着汤老爷的余音，一时无人敢答话。汤家太太眉头紧皱着，后来又叹了一口气，说道：“也难怪，高儿自小与那老苗的闺女便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总角垂髫之时就喜在庭院里追逐嬉戏，如今他年长了却仍未泯幼时相伴之情。老爷，尽管高儿一时未能如你的心意，也莫要过多责备高儿。”

汤老爷呷了一口茶水，将茶杯放下，皱着眉头说道：“仆人之女，笔墨不通，礼仪不知，如何能……”

“够了！”汤才高一股意气冲上脑袋，突然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怒喝道，“我就是这般意思，你们别再给我介绍这个那个，那些我都看不上，我非她不娶！”说罢，转身欲走。

“你想清楚没有？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非同儿戏。”汤太太急切地问道。

汤才高低下头想了想，但不过停顿了片刻，又抬头说道：“我想好了，我就是要娶她。”

大堂上安静了下来，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向汤老爷的面上看去，只见汤老爷侧着身子，发福的脸上略显粗糙，半晌才开口道：“这件事须过几天再说。”

秋渐深，天气多阴，凛凛秋风如何也吹不出重重云层里的太阳来，天光透进一扇微开着的窗户，阁楼里光线偏暗，红木桌的反光使它的表面看起来沉静如水，汤老爷手里拿着烟斗坐在一张雕花椅子上，烟气从烟斗徐徐冒出，由亮处飘向暗处。

“老苗，你来汤家多少年了？”汤老爷漫不经心地问道。

面前站着一个鬓发微白的瘦老头，抄着双手，腰背微曲，听见问话，将手从衣袖里拿出来，稍微直了直背，又想了一下，便很快说道：“约莫有四十八年十一个月了。”说罢，才疑惑老爷为何要问他这个话。

过了一阵，汤老爷又说道：“才高他长大了，从芦扬城回来没几天，就这几天一直在闹。”

那个叫老苗的瘦老头，站在那儿接着说道：“少爷年轻气盛，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做出一些顶撞老爷的举止，也是理所当然的。我家小花虽是女孩身，但有时也不听劝，十分拗，又何况男孩呢。”

“我想你也是知道的，”汤老爷将手中的烟斗磕了磕，说道，“他说娶小花，而且无论别人怎么讲，他就一直是那样了。”

老苗猛地低了头，脸上微红，答道：“略有耳闻，咳，我家小花如何配得上少爷，少爷这样决定实在太冲动了。我也无脸将小花嫁出……”

汤老爷此时已站起来，拿着烟斗来到窗前，看着窗外，忽然话锋一转，说道：“快到了秋收的时节吧？”

老苗抬起头，似乎愣了愣，答道：“是啊，接近了，现在已经做起准备了。”

汤老爷看着窗外之景，半晌才缓缓说道：“麦子黄了，要收了。”

天终于暗了下来，一盏昏黄的油灯初点。

小屋里，老苗佝偻着背，手里拿着烟杆，烟杆上系着的烟袋摇曳着，他开口说道：“花儿，那件事你知道了吧，这一桩亲事，是真没想到啊，少爷从小和你玩到大，我那时想想这不过是儿时情谊，没留意也没幻想许多，想不到长大了少爷还念念不忘。”说罢，又补充一句：“花儿，你想好了吗？”

昏黄的灯光似乎也将小花脸上的红艳遮盖了，只见她许久才支吾道：“他这几天也来找过我，我还是没想好……”

老苗猛地放下烟杆，话音激烈起来，说道：“你还没想好？咱们可是屈就了人家……”说到这儿，忽然停嘴。刚才那支烟杆磕到了桌脚，烟斗里的烟丝带着点点火星洒出了一些，但老苗并没有立刻注意到，而是又继续含着烟嘴。

老苗吐了口气，似乎在回想某事，他语调稍稍放缓，继续说道：“别忘了，你名字还是汤家老爷起的，那时我和你娘中年得子，都十分开心，但是你刚来到人世的那天，你娘就离开人世了，爹悲怮痛苦，心生倦意，也不识字，所以你一直没有名字，后来在一个大雪天爹拾到一个男婴，只见他脸颊冻得通红，看生辰竟然和你一模一样，也正是你娘的忌辰，于是我带回去，老爷和太太恰好知道我捡到了一个小孩，听见婴儿哭声，赶过来看了看，那男婴就是甘棠院的那个林远，我仍记得那时你俩被放在同一张床上互相看着，喝了粥水，然后睡熟，老爷知道你没有名字，所以就顺便给你起了名，那时你才有了名字。”说罢，老苗仍然细细盯着那盏灯里微微摇动的灯芯火苗，若有所思。

一时安静了下来，浑然不知天更黑了，灯光愈显昏黄，小花头又稍微低了低，还是没说什么。

“也罢，你女孩子心思，不是爹为了希图后半生的那点温饱富贵，爹就你一个女儿，给你慢慢想，而且我想这门亲事未必能落实，估计现在还在争着呢。”老苗叹一口气，继续往烟斗里装着土烟丝。

一间简朴的小院子里。大门砰地一声，一个圆脸少年夺门而进，连门都没关上，便大声喊道：“大事大事，有大喜事啦。”院子里传出声音，“马四你嚷嚷什么，又有什么事了？”另一个少年走出来问道，只见他浓眉方脸，皮肤微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