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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 龙塞沃战争(上)

往世纪 周惟吉 22438 2024-06-29 1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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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马王正在发动一场滑稽而荒谬的战争。他声称呼罗珊国毁誓弃约,严重侮辱了迦勒斯国的尊严,因此他要以武力逼迫对方,交出自己的弟弟,如若不然,仍旧傲慢,他即将要用鲜血和长矛来维护己国的尊严。两国交换人质的20年期限已到,原本抵押到迦勒斯,作为人质的呼罗珊国公主西碧拉将如约返还,但同为人质,抵押给呼罗珊国的罗希塔公爵,却迟迟没有音讯。呼罗珊国对此没有发表任何声明。表面上如此,但细细想来,一个人质而已,却为何要劳师动众,用数以万计的大军,口带威胁、大张旗鼓地前去要回?河马王在元老院中发表声明,声称这不是为了打仗,而是为了给对方施压,督促遵守协议,交出罗希塔公爵。“只要交出罗希塔公爵了,军队即打道回府。”

那么,意思是否就是说,倘若交不出来,就要宣战了?就要即刻打仗了?为了一个人质,何必诉诸战争?这让人多少摸不着头脑。

但是,细心的人,只要看看罗希塔公爵与当前迦勒斯国内的王位之争,恐怕就知晓答案了。罗希塔公爵据说早已失踪了,他作为人质,长期抵押在呼罗珊,原本应当在此刻送回的,却无缘无故,不觅踪迹,找不着人。这实在很奇怪,个中缘由,外人恐怕无从知晓。迦勒斯此次进攻的目标,龙赛沃要塞,据说在其内根本就没有罗希塔公爵的身影。但河马王坚决要发动战争,想必大家就很好理解了,——因为罗希塔公爵是老国王最宠爱的王子,也是王位的有力竞争者,最可能继承下一个王位之人。老国王一旦驾崩,王座将落空,一场宫廷争夺战,将不可避免爆发。老谋深算的河马王先下手为强,直接用这种方式,拒绝罗希塔的归来,以便自己登上王位。

也许他早就派出刺客,把小公爵给杀了吧。

——《内部小册:明目昭彰的王位战争》

一支军队走在通往敌国要塞龙塞沃的道路上。军队穿过沙漠、河谷、树林、草原,跨过帝国的边界,攻打敌国的龙赛沃要塞。走在前列的先行部队,由一名叫苏拉的指挥,他的职务是参领,身负要职,负责将作为人质的西碧拉公主交给邻国,完成双方互已达成的协议。这样的礼节是必不可少的,两国早就有约在先,人质交换日期一到,即予归还,不可延期。

虽说这次交换,可能会遇到一些变故。

西碧拉公主拒绝跟任何人交谈。他早就私底下发誓,闭口缄默,绝不与这些敌军、“侵略者”交谈一句。苏拉偶尔会走上前去,友好地向其询问,是否有什么要求,或递予她水,或禀告她行程,询问她有何想法。她拒绝回答。已经这般好几天了,自从军队出发,她就坐在马车里,一行数日,却很少露出面来。此刻,她坐于马车内,揭开窗户,朝外观望。苏拉连忙走到跟前。

公主却又把窗帘拉上了。

苏拉说:“这片沙丘很快就会过去了。长官说到了前边的河谷,即将扎营过夜,炎热的白天已经将止,夜里将会有些寒冷。这样的行程,估计还会持续几天。不过,我们不会让您很劳累的,贝第奇小姐。”西碧拉·贝第奇是她的全名,她是贝第奇家族的成员,贝第奇家族,全名“贝格里亚热第奇家族”,一个显耀的家族,这个姓氏,足以让她傲视所有人,“我真希望可以同您说上几句话,虽然这都似奢求了。请您不要把我与别的士兵等同等看待,我负责您的安全,却并不参与这场战争。我此一行的全部任务,就是安全地送您祖国,保护您的安全,别无其它。一旦护送您抵达,我的任务即告完成。您也知道,战争是很荒谬的,没有人喜欢打打杀杀,军中到处都在流传着奇奇怪怪的传闻,人们都很迷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去打仗。”

苏拉见她沉默不语,继续说:“我只是一个小卒,被抽调到此来服役。在执行之初,我甚至都不知道是什么任务,更不知道,我将护送的人,竟然是您,西碧拉公主。待我完成了任务,我就要退伍回家了,不再为军队服役。我过去的指责是剿巫,并不曾参加过大规模的战争,战争于我来说,原本如此遥远,更不要说——”

“我不管你们出于何种目的,有何种理由,但派出如此庞大的军队,入侵我国家,攻击我国民,都是不仁义的。”马车里传出公主的声音,“不论你们有何种借口。不论是找出理由来,要求交出人质,或维护本国尊严,或声称龙赛沃为迦勒斯固有领地,等等,无论是什么原因,都是不义的。”

“这场战争,可能确是不义的,”苏拉向四周看看,无人注意,便直接说出来,“但主导战争的,毕竟不是我们,倘若我们谁都可以决定战争的话,那么谁都不会选择它了。”

“我正和一支野蛮的军队走在一起,而这支军队,征伐的目标竟然是我的国家。”

“可是谁曾知道战争会爆发呢。我们谁都不曾预料到这突如其来的战争,它爆发出来,我们唯有卷入其中。”

苏拉所说的“我们”,指的是妳和我,而非“我们迦勒斯”,这公主似乎听出来了。

“我讨厌这无耻的战争,它卑鄙荒谬,全然无公理可言。”

“不论这场战争,背后有何种隐情,但算来毕竟源于呼罗珊国照顾人质不周,导致无法交出人质,是以让迦勒斯找到借口,兴师问罪。而我在这里,不过尽力护送您回国而已。倘若贵国也能把人质交回,顺利返还,战争的借口,岂不就失效了么?”

公主沉默了。一言不发。苏拉见此,也就不再说了。公主似乎感到,她本就起誓不与人交谈的,此时一时疏忽,却说了这么多。

不分昼夜的行军,让士兵们十分疲累。他们往往只能休息几刻钟,就得继续赶路,风餐露宿,睡不解鞍,炎热的戈壁让行程十分难熬,而将领们还计划好了,不可在戈壁滩上耽搁太长,过了沙漠,完成预计行程,再作休息。军队按照原定计划,昼行夜宿,在天黑前走过了沙漠,众士兵们已经累得不行,一听到休息的号角,即懒散地趴下,不分你我,倒下即睡,胡乱作憩,无人管束。许多士兵躺在路边瞌睡,横七竖八,全无秩序可言,看过去十分凌乱。有的躺在马车底下,有的睡车轮地下,有的扎堆躲在树的阴影里,有的则靠在石头背面。盔甲和兵刃到处乱扔,这里一把长刀,那里一根长矛,不久,鼾声大作,睡得如禽兽一般。路道边,马车边,躺着的尽是酣睡中的士兵。

到了晚上,篝火边会进行狂欢,士兵们围在一起,通宵达旦,因为连续几天的行军实在疲劳,终于走出沙漠了,都十分欣喜雀跃。兼距离目标龙赛沃不远了,往后的战争会是如何,命运难料,对每一个人来说,都似裹着阴影的谜团一般难以捉摸。既然前途实在难测,倒不如尽情放纵一下,不思不想,更是畅快。

围在篝火边的营地里举行龌龊的节目:女战俘决斗。战俘们手戴镣铐,身着暴露,互相进行殊死搏斗。她们的拼杀,对于卑贱的士兵们来说,算得难得的消遣和放松。他们还可以预先拿出一部分军饷,暂作赌金,以赌博取乐,因为就算输了,倘赢家死在了战场上,自己亦可不予支付了。他们用很下流的语言,指手画脚,来对着女战俘们的动作和搏击起哄,夹杂着各种各样的催促、咒骂、嘘叫,充斥于耳,放肆不绝。这其后,则会有将领的一些祝酒、向神祷告以及鼓舞士气的活动。

西碧拉公主走下车,小心绕过睡在车底的士兵,跨过躯体,轻轻走过,这些士兵们或梦呓不停,或鼾声震耳,早睡得死死的,就怕踢也踢不醒。她提起裙子,艰难地走出车道,轻轻叹了口气,抬头看看皓月,走入到了河谷边上。

远处是戈壁滩,而河边难得有一些平静的风景,月光之下,尚且清晰,微风吹来,十分清凉。虽然不远处的营地里,那嘈杂声会一直传来。

“倘若你送我到龙赛沃,罗希塔公爵却已在那儿,我们遵守了协定,互作交换,是否可以避免战争?”她转过头来,看向苏拉,一双明亮的双眸,带着疑问,仿佛期盼着答案。

“只怕罗希塔公爵早已不在那了。”苏拉回答。

“那么,请告诉我这场战争和阴谋吧。我很想知道它是怎么回事。”

苏拉望着她的倩影,犹豫了一下,说道:“好吧,公主。我的长官原不允许我向您吐露太多,尤其与此相关的内情。但只怕此事,在这个军营,乃至整个迦勒斯境内,都不是多大的秘密了。虽然现在小道消息十分繁杂,具体的情况也扑朔迷离,但大概的情形,我还是知道的。”

“请说吧。”

“军中到处都在讨论这场战争,人们表面上不说,但私底下都很关心,都想知道迦勒斯军队们,这么这么仓促地奔赴战场,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何要向呼罗珊宣战,目的是为了龙赛沃呢,还是为了迎回罗希塔公爵,以及战争会持续多久,还会不会有后续的战争,等等。

“很多消息灵通的人,甚至把自己所知道的,都整编成了册子,私下贩卖,赚一二钱,我在军中都可以买到,”苏拉拿出一本小册子来,“他们甚至还加上了许多的分析,请看,各种的观点都有,甚至将整个前因后果都分析了一遍。”

西碧拉公主接过了册子。

“您也知道,两国二十年前的人质交换,是这次战争的直接起因......”这里就不必赘述了,因为眼前这位,不就是尊贵的人质本人么,“据传罗希塔公爵在半年前,无缘无故的失踪了。呼罗珊国内并非没有寻找,却四下搜寻,不觅下落。他们没有声张,因为这似乎会对他们不利,毕竟,呼罗珊不想让这样一件大事弄糟,损害了两国的关系。而两国的关系,原本就不怎么好,否则,也不必交换什么人质了。当然,可能也因为呼罗珊论国家实力,确与迦勒斯有一定距离,”苏拉如此说,实为照顾眼前人,避免使之听了不悦,不过公主点了点头,似乎应了声,仿佛是说,我了解,迦勒斯是大国,而我们呼罗珊是小国,“不过,这样的消息藏不住风,终究传出来了,估计迦勒斯获得了情报之后,便即借机而用,暗地策划,作为一个发动战争的好理由。有人说,半年的时间,都找不到罗希塔公爵,那定是弄丢了;也有人推测,何以罗希塔公爵在此时失踪,那想必早已被此刻暗杀,或监禁,甚至于,根本就是迦勒斯派人干的。因为这样就能操纵一场战争,主导一场政治阴谋,趁机起哄,引起干戈。我想,您肯定很想知道迦勒斯的动机,想必也有耳闻,即它与王位的继承人的问题关系密切。罗希塔公爵是老国王,也就是法蒂玛七世的儿子,十分受到宠爱,也正是疼爱这个幼子,才甘心将他与您交换,常年居住在外国。也许,他希望这个幼子在外锻炼一番吧,年满之后,能够学成回国,继承迦勒斯的王位。在数年前,老国王就已不再过问政事了,据传他已思维不清,意识混乱,甚至随时都可能驾崩。他没有留下任何遗嘱。王宫里请来了巫师和女法事,天天在他的周围,为他祈祷念叨。摄政王,也就是......”

“河马王。”公主听闻此名,禁不住笑出声。

苏拉谈到此,见她笑了,也呵呵一笑。他十分高兴,继续说:

“摄政王已经把持了几年的朝政。在诸子的威望中,自然数他最高,眼下这机会,他当然不可错过。老国王已经很久没有露面了,近来更是频繁传出他即将驾崩的消息。有人分析,可能随时都会驾崩死掉。在这样的情况下,对于迦勒斯来说,继承人问题,肯定就是当前之要了。法蒂玛家族中,但最实力的王位争夺者有三位,分别是:国王最宠爱的小儿子罗希塔·法蒂玛,摄政王希玛丘斯·法蒂玛,以及他的弟弟哈特霍尔·法蒂玛。法蒂玛第七,也就是老国王,虽然在几年前就把政事委托给了元老院和希玛丘斯·法蒂玛,并让希玛丘斯担任摄政王,但他似乎更钟爱他的小儿子,罗希塔,早在他与您进行交换的契约协定签订之初,他就已经把一块封地送给他,并加封他为公爵。要知道,小公爵才刚出生,就已有此待遇,这是诸多王子中,都不曾有过的。人们纷纷传言,老国王会把王位传给小公爵,但老国王可能不得不暂缓,因为毕竟这太不现实,小公爵都还没长大,如何可以立为继承人呢。大概是想在临终前再公布吧,这样可以避免发生冲突,亦可保护王位继承者。可是问题就在于,他自己可能都没想到,他竟然没意识了,除了呼吸,什么都没有了,不能说话,不能走动,更不能动弹,甚至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很多人认为,摄政王正好利用这个机会,暗中比划,一手操办了这场阴谋。他首先和他的弟弟哈特霍尔达成了协议,让哈特霍尔放弃了王位的争夺,转而补偿他一些利益,哈特霍尔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似乎不太关心政治,也无意争夺王位,既然摄政王承诺他不少特权,他就答应了。但年轻的小公爵罗希塔可就不好对付了,因为毕竟年久不见,十分陌生,甚至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小公爵是他最大的威胁,老国王最爱这个幼子,疼爱有加,若不能扫除这个障碍,只怕他即使等位加冕,也可能在其后的执政中,遇到很大的困难。”

“那么,罗希塔公爵是谁抓走的呢?”西碧拉公主和罗希塔公爵同岁,成为此次战争的关键人物,听苏拉如此说,不禁也发出疑问。

“这其中的故事,外人肯定无从知晓了。”苏拉说,“有人说,他是被人掳走的,有人传言,摄政王与某第三方刺客组织达成协议,将他暗杀了,等等。没有人知道这里边有何内幕,也许这不过是偶然事件,抑或者,摄政王捕捉到了这个消息,将信将疑,却甘愿冒这个险,兴兵出征,下了这么大一盘赌注。”

听到这,公主突然变了脸色,捂住了嘴。不安在她脸上浮现。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她似乎在为这次旅途担忧。她会否也被掳走?甚至于被暗杀?

“请放心,”苏拉忙安慰道,“抓走罗希塔,是为了战争,现在战争既然已经策划好了,自然不必节外生枝。再说,我这一队人马,不都是为了保护您么?”

公主点点头。稍稍舒缓了一些。

“这些都不过是小道消息,可能我所说的,也不过空穴来风而已。要知道,伴随着政治事件发生的,总是一大堆的谣言。”苏拉说,“我已在迦勒斯的军营中服役数年,对迦勒斯的军队以及政治,总算有所了解。但凡国王的掌权、权力的争夺,都不是简单的登基加冕,坐上王座,带上王冠,就算完成的。一个国王往往要让自己显得合法,既服得人心,又须树立起权威,高高在上。一次新国王的继任,常常伴随着其余领主国、贵族乃至元老的不满,群臣杯葛,甚乃要花费巨大力气,重树与各领主国的关系,经年累月,方能平息。甚至不惜诉诸战争。人们常常说,‘动荡总发生在王位更替的季节’。国王出于担忧,会找着适合的对象发动战争,这常常是精明的作法,因为主动总比被动好,战争是最震慑人心的,一场战争,能让一个君主深入人心,那么虽然劳命伤财,却何乐而不为?政治的考虑总是出于多方面的,要知道,即使传言罗希塔公爵真被抓走了,河马王只怕也会生疑,因为自己加冕之日,倘若小公爵突然现身迦勒斯,那他岂不是很尴尬?也许发动一场战争,能够让他获得最大的保障,能够在心理上,获得国人的认可。虽然人们心中可能会疑问,口上却无法表达出来。用一场战争,可以让他顺利获得一个王位,更可以让他排除了众人的心思,他自然甘愿冒这个险。”

西碧拉公主看着眼前的河流,低下臻首,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她才说:“想不到,这里边的政治这么复杂。”她向来很少关心政治,听到苏拉耐心分析到此,略已释疑,但脸上疑惑,并无消失。也许,对于一位年轻的公主来说,这些都需要慢慢接受吧。

“政治都是丑陋的,我们都不过是这棋盘上的棋子。”苏拉娓娓道。他见她转过头来,一双眼睛,明亮如镜,格外美丽,“我也讨厌政治,它总是愚弄着人们,明明知道是错的,还是趋之若鹜。可能所有人都要面对它,没有选择的余地吧。我不会参加这次的战争,等我完成了护送您的任务,就要辞去职务,然后退伍回家了。”

公主点点头。她又转过头去,看着月色下的风景,渐渐入神,不知挂念何处了,苏拉见她沉默不语,也就不再说话。

过了片刻。她才示意要自己独个走走,不必跟来,便即走向河边。苏拉瞧着她的背影出神,月下河边,微微倩影,倒映在河水的粼粼波光中。适才,苏拉一直与她保持着距离,因为这样才能取得信任。他已经很满足了,公主说过,绝不与任何人交谈,却在一路上与他交谈甚多,已很难得。苏拉知道,这位公主,就是尊贵的西碧拉公主,身份多么高贵,名气多大,而真实容貌也这般美丽。他自小在迦勒斯长大,却从不曾见过她,因为她是贵族,凡出入都是王宫和贵族庄园,都有卫兵和侍卫守候。而他呢,则不过一个规规矩矩的平民,要么在神学院里读书,要么不过在街头玩耍,从不曾跨入过宫廷。她是贝第奇家族成员,即使身为人质,仍受到宫廷的优待,作为呼罗珊的公主,谁敢对她有一丝不敬?与她交往的人,大概都是王公贵族,风流名士吧。

在迦勒斯,人们称她为“呼罗珊之雪”。这个名号来源于一位游吟诗人,他赞美她,说她“身躯如翠柏,面孔如皑雪”,贵族们争相求见,恭维其美貌,远道而来,不过只为一睹她的芳容。她善良而富有尊严,不卑不亢,感到自己代表呼罗珊国的形象,因而总是轻昂臻首,目光直视,端庄大方;不轻易言语,渐渐养成独特的气质,一举一动都显得尊贵,让人顿生好感,却又让人可望不可及。

“呼罗珊之雪”。

与她接触一番,苏拉感到她并非想象中那般傲慢,不可接近,高不可攀。也非那般不爱说话,冷若冰霜。她身上的贵族气质,固然浓重,却气质上十分温和。她似乎很容易相信人,只要接触久了,即释放出善意,与人为善,这说明她非常善良,待人真诚。尤其当她嫣然一笑,更让苏拉感到,原来相互之间,距离已近了这么多,她和平常人是一样的,在他面前,她更像是一位天真的少女,虽然她的魅力与高贵让陌生人望而却步,她的平和气质,却令人感亲近。她的尊贵使人怯于接近,她的善良却又让人钦慕沉迷。在她面前,他变得守不住任何秘密,只要她提出来,询问一句,他都会不顾一切,一一告知。甚至将所知的任何秘密都透露,毫无保留地说出来,也无不可。他抑制不住自己的舌头,心猿意马,甚至与之说了什么,都记不太清了,只要能吸引她的注意,获得她的关心,最好能博得她一笑,什么都愿意。

此刻,苏拉觉得自己应该管束住自己,不可再接近,更不可让她看出来了。否则或有损他在她眼中的形象。于是,他心一忍,将头扭过来,背对向她,不再观看。不过,就在这时,仿佛觉得有点异样,因为路边有个人正站在一处,望向这里。

“什么人?”苏拉走过去,厉声道。

“我是后勤部队的实习生,刚从神学院毕业,前来传递情报。我叫阿鲁鲁。”这个士兵忙解释道。

此人牵着一匹马,年纪轻轻,手上确实有后勤部队的文件,不似歹人。他解释道,自己从都城来,刚到此处,却找不着路了,不小心打扰到你,他负责送达后方情报资料,因为在迦勒斯,这样的工作常常交由实习生来办。

苏拉给他指了指地方所在,叫他别多看,快快离开。

阿鲁鲁心里头诅咒了几句,走开了,进入到军营,向士官报了道,然后径直去了将军营帐。

“神学院的实习生阿鲁鲁·法布鲁士前来报道!送来后方最新的资料,供长官参阅!”

一位将军说:“你是刚刚赶来的?快过来坐,小伙子,不要紧张,告诉我一些都城的事。”

四位统帅都在此。他们分别为:加伦·高布罗索侯爵、帖木金哥将军、龙嘉贝将军、哈特霍尔·法蒂玛公爵。这次出征,河马王罕有地同时任命了四位最高长官,职位都是大都统,没有最高指挥,要说一次战争同时让四个人指挥,原本就很奇怪了,更奇怪的是,他们一直在营帐里默默坐着,却都一言不发,静默不动。营帐里很沉闷,阿鲁鲁走上前去,将信函放到桌上。一位将军转过头来看向他,朝他询问:“都城那边怎么样,出什么大事没有?”

“没什么事。”阿鲁鲁说,“应该没什么大事。”

“我看,是出了什么,你不知道吧。”一个光头的说。他名叫帖木金哥。

“这我就不知道了。”阿鲁鲁把一些信件交给他们。“表面上确实没什么大事发生,至于私底下嘛,确实——”

“不要紧,你直接说。”另一位说。

“是,将军。”阿鲁鲁知道,眼前这位,就是有名的哈特霍尔公爵,河马王的弟弟,王位继承人之一。他脾气火爆,粗心大意,人们习惯称他为“哈特少帅”。“坊间的传闻满天飞,有的人说罗希塔公爵已经被刺杀了,尸首皆销毁灭迹,有的说这场战争,压根只是虚张声势,打不起来,不过吓唬吓唬邻国而已,还有人说,说您——”

“——说我什么?”

“说您被您的兄长软禁起来,表面上是统帅,其实给看得严严的,为的就是让您上战场,从而不去参与权力斗争。甚至说,甚至说,要让您去龙塞沃送死呢。”

几个统帅都笑了出来。

“好了,我知道了。”哈特少帅开始读资料,示意他站在一旁,暂别发声,听候差遣。看了一会,这几封信件,加了急令的,却并无多少内容,读着读着就没兴趣了。身材魁梧的帖木金哥将军起身来,来回走动,说对此没兴趣,从不关心。旁边的高布罗索将军,外号“雪山王”的,见阿鲁鲁正盯着周围看,好奇地看来看去,就问他,小伙子,还有没有什么消息,或是书籍什么的,给我看看,别老是愣着。

阿鲁鲁拿出包裹,从里边递出一些书来,交给将军。这些无非都是在集市上流传的书,并无多少稀奇。他带来至此,不过嫌军饷太少,赚点小钱而已。雪山王翻了几下,很快就扔在了一旁。“《大陆纪年》、《上古圣贤事迹》、《博雅诸艺》、《风俗记》、《皇家纪事》、《神律解读》,这些都是常见书,没什么稀罕。”

“要说有意思一点的,这里倒也有,让我翻翻......”阿鲁鲁在包裹里搜寻,却翻来倒去,找不出几本来,雪山王嫌麻烦,手一伸,将包裹拿来,自己掏出来看了。

“瞧瞧,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书,嘿嘿,《王座山上的风流韵事》、《历代野史纪》......”

阿鲁鲁有些不好意思,他把这些书弄来,原本只为了卖几个钱,因为据说,军营里边很闷的,士兵们没事买几本,弄来消遣消遣,定受欢迎。

“......《气母》、《巫行气》、《祛邪典》、《驻衰之术》、《古氏龟占》,这些也只是些简单巫术、杂耍的。”他说,“——嗯,找到了,这本《王座山秘闻》,瞧,这里,‘河马王肥头大耳、口鼻奇伟,外貌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但是在耍手段方面十分有技术;他有河马一般的头型,却有狐狸一样的头脑。......’小伙子,你来念念,我年龄大了眼睛也不好使了,你大声念,给大家听听。”

阿鲁鲁接过,念起来:“河马王外表肥头大——”

“声音再大点,不要忌讳那些名字,在兵营里,就要学着大胆。”哈特少帅说。

“河马王肥头大耳、口鼻奇伟,外貌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但是在论耍手段方面,则十分厉害,十分富有技巧;他头型似河马,头脑却如狐狸。他笑起来满嘴乱牙,牙缝里却藏着绵绵的寒意。没有人知道他那块硕大的脑袋整天都在想些什么,虽然他的私生活很混乱,他的形象总是让人嘲笑,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他有独特的理智,他懂得御人之术,他的从政心狠手辣,他能够把权柄抓得稳稳当当。他任用很低调的谋士,让奸诈的小人充当智囊,表面上总是不露声色,私底下却总有一个个诡计在酝酿着;我们都知道,河马总是蹲在泥潭里,肚子里满是坏水,大嘴浮在水下,两只眼睛却露在水上,紧紧盯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他也是如此。在平日里,他总是笑态可掬,不露声色,但到了关键时候,就会张开大口......”

“......都城出现了小规模的兵马调动,短短时间内,有数十位贵族、将士进入禁卫军,他们一个个在御座前,跪在他面前,亲吻着他的剑柄,发誓效忠。从宫里走出来之后,他们都成了心腹。老兵们都在抱怨最近管得太严,简直无法活动,经常彻夜守营,神经紧张。......

“......总的来说,人算也需顺着天算,不是任何事情都是他能够一手掌控的,河马王不缺少智慧,也不缺少手段,但他首先须操作好这场战争,倘若龙赛沃战争有什么偏差......他将来还须面对更复杂的问题。”

这些无非是新近的宫廷情报,以及分析。阿鲁鲁一直念下去,四大统帅之一的,帖木金哥将军,听得困乏了,说,他对这些宫廷的东西没兴趣,这一路太疲累了,我先休息一会去了。

沉默片刻。其余三个都统抬起头,讨论起来,一开口,却都是关于河马王的:

“我很奇怪,这个河马王到底在打什么算盘,为何要出兵到这里?我们发动战争,为的是迎回我的弟弟,可是大家都在传么,我的弟弟并不在那里,他被拐到哪里去了,下落如何,谁人都不知。简直一头雾水。我就如此被派往了战场,而明天,战争即将开始。”

“河马王”希玛丘斯·法蒂玛比“哈特少帅”哈特霍尔·法蒂玛大了不少。虽然同为法蒂玛家族成员,但很容易看出,这位哈特少帅,与这位哥哥摄政王并无多少感情,语辞之间,尽是抱怨不满。不叫哥哥,却叫河马王,有谁会叫自己亲哥哥这么难听一个绰号呢?相反,他对自己的弟弟,不曾见过面的罗希塔公爵,倒似有些感情。

“雪山王”加伦·高布罗索分析起来:“发动战争,一来可以树立权威,二来可以加强在军中威信。很明显,尤其是对于一个新国王来说,战争是最好的催化剂。在历史上,这都是帝王们惯用的伎俩,不难见到,熟人皆知。但此次说来有些奇怪的是,河马王似乎在冒险,因为罗希塔和西碧拉公主的人质交换,弄得扑朔迷离的,各种缘由,众说纷纭,这中间倘出了什么岔子,对河马王的影响,想必是十分之大的。”

河马王九十九岁,而罗希塔公爵二十岁。对于迦勒斯的宫廷来说,百岁时候登基加冕,本为很稀松平常的事情,这已经成为本国的王族传统,并不稀奇。但河马王发动如此一场战争,却令人感到颇为费解,个中打算,让人难以摸清。

“这场战争能出什么岔子?难道我们四个人,还害怕打不下一个小小的龙赛沃要塞么?”哈特少帅说,“让我不高兴的是,我犹如被人驱使了一般,没来由地将我打发到战场上来,还要为此战争奔命。”

阿鲁鲁知道,此时没有自己说话的份,所以还是不要开口的好,能在旁边听听,也算难得了。

“刚才来信说了,龙赛沃里边请来了不少援兵,都是呼罗珊国从外边招来的,打着雇佣军的旗号,其实,大半来自我们的老冤家。——不过话说回来了,河马王这次以迎回罗希塔公爵作旗号,还是比较巧妙的,避免了我们跟他们直接冲突,从道义方面说来,也算师出有名,总算还过得去。”

阿鲁鲁知道,这里的他们,“老冤家”,指的是新月国,迦勒斯西边的打过,迦勒斯的老对头。

“已经有好几个国家派出了‘雇佣兵’,名义上是呼罗珊花钱雇佣的,其实都是免费的。甚至还免费提供军械。情报上说规模上万,但这大概壮壮声势而已,具体的,约摸五千左右。这个数字,和龙赛沃守军的数字加起来,应该有一万多点。”龙嘉贝将军说。

帖木金哥走了进来。问道:“有哪几国的人马?我倒要看看,这场战争的对手,都将是哪些人,有哪些人将死在我的龙牙枪之下。”龙牙枪是帖木金哥的专用长矛,他一直为之自负了得。“新月国的,赛琉古国的,高灵国的,甚至于东方吐火罗国也派出一班人。”龙嘉贝说。

帖木金哥接过名单,轻轻扫了一眼,说道:“还好,不难对付”。龙嘉贝看着他,哈哈一笑,打趣地说:“有好几个,只怕也容易对付吧,光头兄也要提防了,据说,都是很让人恐惧的角色。”

“恐惧?我从没有恐惧。”帖木金哥说,“我要休息了,你们的作战部署,我不参加了。只需将我的黑旗营放在前边位置,哪一路皆可,我没有意见。”说完就走下去了。

阿鲁鲁觉得奇怪,原本以为来到指挥大营,看到的将是将领们的争吵,或部署战争的谋划,没想到,他们竟全不关心战争,到了临战前了,竟还没有作部署安排。相反,对于他这样一个见习生,送情报的,他们倒比较关心,问了他几句,和他聊聊天,还搜开他的包裹,关照了下。阿鲁鲁想,难道他们真不关心战争么,一个军事会议,竟然没几句话就结束了,真奇怪。

雪山王只略略说个大概:“本次出征,四位统帅各司其职,互不干涉,凡有事共同商量,共出良策,协商决定。帖木金哥将军负责中路的黑旗营,哈特霍尔·法蒂玛将军负责攻城的健锐营和后勤,龙嘉贝将军负责右路,而本人加伦·高布罗索则负责左路以及后方协调。不知各位有什么意见没有?”

没有人提出意见。

雪山王高布罗索侯爵,说话沉稳,言谈语气里,有一股北方人的幽默感。他转过来,对阿鲁鲁说:“你叫阿鲁鲁对吧,你下去吧,这是奖赏,你连夜赶路,只怕也辛苦了,留几本书给我。其余的自己拿回去。明天,你就去预备队那边报道,要知道啊,凡预备队,在战争中都是比较安全的,精兵都上阵了,有了空缺才叫你们补上,打完了,照样拿军饷的。我看你小小年纪的,第一次上战场吧,别早早就把命给送了。”

阿鲁鲁点头称是,谢了侯爵,走出了营帐。

阿鲁鲁想多呆一会,听听这些人的谈话,比坐在酒馆里大侃,要好不知多少倍。他悻悻地离开,攥着雪山王打发的几个金币,走到答应一角,去寻营妓来,消遣消遣。临战前,士兵兄弟们都很紧张,营妓们趁机抬高价钱,没有五个金币,别想进来。门前排起了长队,她们说,“爱来不来,明儿一不小心,掉进死人堆里去了,金币都留给老婆吧,她买了房子,让她再跟别的男人睡去。”

士兵们可以从这场战争中获得较好的军饷。河马王成功游说元老院,投入了大量的军费来发动战争,装备、粮草、后勤等都很齐备。他还说了,这场战争不会持续很久,本周打过去,不出两三周就会得胜归来。他将在巴布·伊尔的街道上,恭候众将士的凯旋归来。往年迦勒斯打仗,军饷都少得可怜,但这次最低的预备队都有100金币的军饷,前锋“黑旗营”则每人200,砍一个脑袋拔下盔甲领赏20,——拔掉十个盔甲就是200,无上限封顶。不幸死掉的,兵营会负责把“遗产”留给亲人,还有较丰厚的抚恤费。战争是昂贵的,可是迦勒斯就是出得起钱,有人估算,这场战争下来,只怕没有个数千万金币,是动员不了的。这相当于迦勒斯一年的财政。不过,怕什么呢,迦勒斯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劳师动众了,再说财大气粗,掌管国库的元老院,经得起折腾,不怕出钱,同意了这场战争。

士兵们会算一笔帐。往年一个普通士卒,一年的军饷不过40金币,一个参领也不过100,这次用兵,一次性即支付一百,而况更有诸多奖励。一百金币,拿回去,作为一个平民,省吃俭用,也够用好几年了。

阿鲁鲁瞧着长长的队伍,等得不及了,这样的速度,不知道到得什么时候,只怕月亮都已经绕过了几个弯,落到另一边了吧。来找营妓的兄弟们太多了。看看月亮,却又想到了适才在河床边上见到的那位大美人,她可真漂亮啊,据说,她就是作为人质的西碧拉公主吧,果然倾国倾城,才远远的看上一眼,就让人陶醉了。还是算了吧,漂亮的美人,落差太大了,还得排队,不如回去睡觉。军营设在沙漠边上,很多人说了,明天就到龙赛沃要塞了,就要开打了,今晚天气这么热,不如找女人快活快活。阿鲁鲁倒嘀咕了,明天就开打了,怎么,就耐不住了,今晚就缴械了?

第二天,跟着部队行军,他朝着西碧拉公主的身影,盯着不放,远远的跟在马车后边,不为别的,就为多看上几眼。想不到,非独一人,躲在一边看的还不少呢,都是年轻人,只觉得这么漂亮的美人,多看上一眼,饱饱眼福,也算值了。

几个人在窃窃私语。说话时候嘴角邪笑,一脸淫靡的表情:“等皮东哥我发达了,一定把她抢过来作小老婆。真漂亮的美人,你瞧,谁娶到了她,不知夜里有多快活呢。”这哥们叫皮东,平时就是个登徒浪子,好淫言狎语,现在参军了,仍死性不改。

“我发誓,我昨晚看到她朝我笑了。”一个士兵说。

“你们且少做些梦,告诉你们,人家虽是人质,却终究是呼罗珊的公主。”一个士兵说。

“是吗?高贵的人,和我们这些穷汉们,相隔这么遥远!”

“我只要多看上她几眼,就觉得满足了。”

“一群小孩子在这里偷看,不害臊么?”一位叫做米太希亚德的将领,朝他们咒骂,驱散道,“这样的女人,不是你们这些人能看的,快去归队站好,放弃幻想,准备行军了!哈哈!——”

公主御车队伍先行,单独走在前边。公主走入马车,就不再露出脸来,呆呆的马车缓缓而行,慢慢的就看不见了。大军在后方等候,列阵操练一会,统领们说了,我们要先礼后兵,将人质交还予呼罗珊一方,待得对方交不出罗希塔公爵,再整军进发。

看样子,前边不远就是龙赛沃了。

一直等。待得第二天,一条令人吃惊的消息传来:“苏拉参领护送公主入要塞,谈判交换人质,却因言语冲突冒犯了国王,给关押起来了!他们没有给出任何解释,当然,也拒绝交出罗希塔公爵。”

骑在马上的雪山王听到,淡淡地说:“果然是这样。看样子,战争是定要打的了。”

阿鲁鲁想,瞧你这表情,只怕早预料到了吧。这其中有多少内幕,只怕我们这些平民小卒们,是无从知晓的了。不过,有哪个谈判的人,会这么鲁莽地去冒犯对方国王呢。看看我们统领们的反应,就知道,他们早有先机。“是他们在操纵着战争,我们都无权知道。”

战争拖延了一日,但毕竟还是到来了。大军到达了龙赛沃要塞下,阿鲁鲁看到雪山王乘马和出城的龙赛沃城防司令索夫隆交涉,雪山王极有礼貌地向对方打招呼,还向呼罗珊的国王问好,然后如念台词一般,将要求一个个提出来,说希望对方交还罗希塔公爵,并归还我们派出的护送谈判代表;按照两国的交换协议,二十年时期已到,为何我们可以交出人质,你们却迟迟不交呢。这一套仿佛说得有理,但对方却好似心领神会、早已明白似的,高声说,我们国王有谕,不愿被卷入到此种政治策划之中,如果想要归还罗希塔公爵,可待本月过后,再作考量。雪山王说,既然如此,请收下我们的宣战书,以示宣战。索夫隆却也有礼,伸出双手,接收了递上的宣战书。两人旋即转过身去,走回到各自营中。

阿鲁鲁知道,这些都是礼节性的东西,看似很滑稽,却不可不有,双方估计都心知肚明,早已心照不宣了吧。早前曾听人说过,现在倒是第一次瞧见。

战争开始了。

第一天的战场十分沉闷。光头的帖木金哥带着他的“黑旗营”竟然没有出战,而巍巍坚固的龙赛沃,城墙上站满了人,分明早已做好了守城准备,但却迟迟没有派兵出城迎战。健锐营把攻城器械都调来了,士兵们鼓着劲等待命令,四个大都统们坐在后边,却一直沉默不语,不下命令。但是到了第二天,接到了雪山王的号令,又听到城墙里边传来号角声,“哗”的一声,仿佛打破了沉默的惊雷,一响之下,整个战争一下子就爆发了。要塞的升降闸门打开,敌军从城内涌出,列队迎敌;己方破城槌、攻城吊车以及体积笨重、器械营专门活动的攻城塔都派上了用场,健锐营的几队人早已准备好,要用撞锤、包铁的木樁攻打城门,虽然,眼下的战况肯定没这么简单了。城墙头上了站了好些将领,还有各国来“观战”的重要人物,他们俯视这要塞下的情况,不发一言。

因贝茨伯爵与海因茨伯爵统帅着健锐营。他们是两个没落的贵族,对河马王和王族都十分不满,他们长期在军营中统帅军队,却没有得到重用,曾经不畏生死,出入战场,立下了无数战功,却仍留此任职。他们为当下的位置愤愤不平。海因茨伯爵身先士卒,举着镶铁皮的椴木圆盾快步向前移动,巨大的撞锤一晃一晃,要首先展示自己的勇敢。

他不知道,自己已犯下了多大的错误。一支金色的箭朝他飞射过来,射速异常,人们远远看去,轨迹划过了天空,在空中留下了箭痕,从龙赛沃城墙一端,飞射到的面前,竟然只是一倏忽的时间;一条细细的弧线划过;就像是流星的末端尾巴甩过,在白日中也隐隐可见,虽只是一刹那之间,却让所有人侧目,流行撞开了周身的气体,落在了一点上。

这支箭射穿了海因茨伯爵的椴木圆盾,激射而过,穿破了圆桶形封闭头盔,从他一边的耳朵一端,穿过整个头部。直到落入泥土之中。海因茨登时倒地,身体陷入了阴暗之中,鲜血裹满了他的头部。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如此遥远的距离,落下之后,还有如此强的劲力,不偏不倚地射死了海因茨伯爵,不仅力道强大,靶子更是惊人。这不似一个好的开头。雪山王叹了口气,示意撤回急于冲锋的前方部队。

这支箭的锋芒,吸引了战场两方所有士兵的眼睛。也让所有人为之一震。它竟然如此之快,就夺去了一位将领的生命。

作为主将的帖木金哥不能坐视不管,他不能容忍敌人在自己面前逞威风。既然对方已经有人出手,那么他就不能闲着了。他朝着城墙喊道:

“为什么不站出来,让我看看是谁有如此好的箭法?”

见对方没有回应。他向身旁一人点头示意,递上一根长矛来。递枪之人,在军中担任佐领,他在战场上的任务,却不是别的,只专门为这位大将背负武器。他是一位精心挑选的大力士,却并不负责战争的情况,只将背后的长矛递予将军即可。

这些长矛,取名叫“龙牙枪”。

帖木金哥下了马,拿起长矛,跃开几步,朝着那支箭的相反方向投去。强大的力道,让所有人都投之以目光。很少有人能够有如此力道,将它斜投上城墙,刺入到垛口的墙壁上。垛口边上的人连忙躲闪,缩回头去,他们感到这支龙牙枪并非为它而来,却只为在所有人面前立威。因为它深深插进墙壁上,如巨树嵌入大地一般,周身出现数条裂口,并扩展出很长的裂隙。刚刚还受到惊吓的攻城一方,此时发起了欢呼,而城墙上的守军们,则陷入了一阵骚动。

一位持弓者站在城墙上,发出话来:“‘光头骑士’帖木金哥将军,您的龙牙枪确实震慑了我们,很荣幸能在这里看到你。”

路特王是邻近一个国家的摄政王。他此次作为雇佣军而来,名义上是观战,想不到终于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手。还是杀了头个人。阿鲁鲁看到,他站于城墙之上,赫赫威武,一手持的长弓,就是有名的“安努神弓星”。早先只曾听闻过此弓,却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了。而这边帖木金哥投出的暗色长矛,名叫“龙牙枪”。

帖木金哥说:“我也很荣幸见到你,路特王。咱们好久不见,我只是意外,我们赛琉古国的摄政王,却为何要在此时出手,与我们迦勒斯国作对?”路特王答道:“本人原只为观战而来,适才不忍发了一弓,本只为展露一手,却不小心伤了人命,实在很抱歉。本人将不再出手。”帖木金哥说:“看来真遗憾。否则我们可以切磋切磋。”

云“不小心伤了人命”,却从如此远的距离发出,射中人头颅,穿甲而过,一箭毙命,世人自然不会相信。但他既然说不再出手,看来,也确为展露一手,逞逞威风而已。

站在城墙上的诸人,有几位却是自东方吐火罗国而来的援军,这些“自由雇佣军”,不惜远道而来,却参加呼罗珊一方,令人感到意外。头戴日月冠的黑胄王子站在中间,从他瘦弱的模样看来,肯定是不会武功的样子。但他的周围,却集结了数位奇特模样的武者,这些人打扮奇异,身着诡怪,模样可怖。

一位身着护教长袍的怪异者,从城墙上跳将下来,轻飘飘的白色长袍,全然无惧危险的样子,身手十分娴熟了得。只见白色的缡衣在城墙上擦了几下,手上奇怪的兵刃,弯弯绕绕,与城墙的墙壁之间,擦出点点火花来。他一落下,即乘上马来,迅速冲上前,砍倒了迎面而来的几个士兵,迅速将他们的脑袋削下。卒长皮东抽出长刀,向他进攻,就在开战之前,这位皮东看到了西碧拉公主,还在自吹自擂,大言不惭,声称,他将要讨西碧拉公主作小老婆,以后享尽艳福呢。可是此时,他却陷入到危机之中。皮东非常谨慎地甩起拿着长刀的手臂,满脸都是严肃的表情,他还没有结婚,虽然偶尔爱开女性的玩笑,醉酒闹事,口出秽言,但实非曾干过恶事,此次参加龙赛沃战争,不曾想到会遇到灾祸。他想试探一下怪异者的招数,没想到怪异者身形奇怪,飘忽躲闪,竟然很快地举手间将他击倒,他还想挡击一下,对方的武器却已划到了鼻梁前,接着脑袋被从中间活活剖开,鲜血染红了他最后的意识。

怪异者名叫大迦叶尸,外号摩罗大力尸君,是东方吐火罗国“四大尸陀”之首。他自称“尸陀林主”,全身枯瘦古怪,却身着长袍,打扮充满了东方特点。在东方吐火罗国的古老宗教里,人死是不必畏惧的,相反,光荣地“赴死”,却是许多皈依者众神的追求。只要为了他们的神而死亡,任何死都会得到祝福,并获得美好的来生。很多人很害怕他们这种疯狂,他们完全把自己献给了他们的教神,像没有灵魂的尸体一样攻击别人。

作为统帅的哈特少帅十分恼怒,纵马上前,想要冲上前去,教训教训这东方妖异。却被雪山王劝住了:“尊敬的少帅,摄政王嘱咐我不要让您出战,一定照顾您的安全。”

“他巴不得我死掉吧。”哈特霍尔骂道,不理睬他的奉劝。哈特少帅平日里虽然糊涂而莽撞,碰到激怒的事情却勇敢不怯,一个人常能够深入敌军阵营,将一群人打退,震惊敌人。

哈特少帅身着昂贵的战甲,头戴金冠,冠上还有一只祥瑞鸟,在小鸟羽毛和头盔两个犄角之间有母牛图腾的圆盘。他的母亲是埃及尼罗河畔人,“哈特霍尔”则是一位神话人物的名字,为他母亲所取,只希望他如神明一般,勇敢无畏。他的母亲后来与老国王离婚,让哈特少帅非常消沉,国王非常爱他,但哈特少帅平日很少谈及国王。

哈特少帅全身最精制奢华装备,身着絮衣软甲,又辅以腰间金色介胄,肩上兽头护肩,锁子护臂,腰下金黄鳞片腿裙,还有特制的保护下阴的前裆,足下则是黄色的乌皮六合靴。他这身精心挑选的装备,造价昂贵,不仅普通刀箭难入,坚固异常,而且外形也很美观。

他像蛮牛一般冲向尸陀林主,可是后者却避而不战,朝后隐去。哈特少帅骂了一通,又退了回来。

负责协调三军的雪山王,让城下两侧的金甲营、重装步兵营将士进攻,中间则由龙骑卫队和前锋黑旗营辅助两端,并应对出城守军,等待时机。

大迦叶尸清楚,此位哈特少帅乃迦勒斯王室成员,和他卯上,对自己有害无利。他将来还要前赴迦勒斯传教呢,因此还是回避的好。他转而攻向一位龙骑兵首领,偷偷朝他袭击,要趁他不注意,快速攻向他的后背,置之于死地。不过,他这一招并没有得手,却只将其打下马来。

这位龙骑首领是奥维特·金。在军中担任飞龙使。他是迦勒斯领某公国的贵族,因为与当地某望族结了仇,却十分不愿困在此纠葛之中,于是加入军队,踏上了征讨龙赛沃的征途。他头戴一个怪异的面铠,面铠的图纹十分奇特,非善非恶,却是家乡的神祗,命运女神图纹。

奥维特爬将起来,于地上拾起一把武器,迎接大迦叶尸的进攻。大迦叶尸使出很多阴招,平日里本很少失手,但此次却颇为不顺,失去了效果,渐渐的,他感到有些力不从心,决定还是退出战圈,早点抽身为妙。突然,奥维特猛然发力,找出破绽,朝他砍来,将他那奇怪的武器击掉,他顿感不妙,慌乱中脚下不停,使出力气,朝后方闪跃。奥维特喊道:“妖异,你应该死掉了!”从身旁又抽起一把长矛,向后助跑几步,猛地投出,面对这飞刺而来的武器,尸君竟想以手接住,却连人带身,击出好几步,长矛直挺挺地刺入他的脖子,鲜血顷刻喷了出来。他的头部和脖颈猛地抽搐,一阵后就僵直不动了。他或者太刚愎自用,或者准备不足,竟然没有带一个盾牌下来,全身也未着盔甲,就这样送了命。

奥维特·金说道:“我看不起偷袭的人,在任何时候都是不光彩的。”

战场上一位大将殒命,虽只是雇佣军,却也有重要意义。攻城一方士兵们欢呼起来,士气提升,而城墙上的城防司令索夫隆则下令防御,稳住士气,等待时机反攻。

阿鲁鲁所在的预备队在中路后方,阿鲁鲁还说今天来看好戏呢,没想到就轮自己上阵了。竟然还是中路。统帅已经下了死命令了,不论任何猛将、先锋骑兵冲击过来,皆不可退却半步,否则军令处置,概不饶恕。因为中路十分重要,倘若遭到冲击,溃败下来,整个防线都会散乱不堪。

想不到的是,敌军统帅早早就看出来了,迦勒斯一方的统帅准备不充足,随机布阵,中路的空当早就暴露在敌军城防司令的眼中,看得明明白白。只见立于墙头,隔岸观火的路特王摇了摇头,表示可惜。

呼罗珊一方,突然由三位大将率领,朝着中路直冲过来、来势汹汹,却为守方第一波巨大的攻势。呼罗珊大将波里欧·斯库拉、高灵人武士卢伽尔·班德、畸形人布拉万,各领一队人马,排成一条直线,如一波潮水般,猛攻过来。

三位主将后边,紧跟着十余位强悍的勇士,他们面露怒容、手持兵械,快速而来的踏声,如巨轮轰地,山石翻滚。他们要猛击迦勒斯的中路,使之溃散,从中切断,进而令对方丧失主动权。

“守住!”后方首领高声喝到,“任何人不许乱了阵脚,否则严惩不贷!”

高布罗索连忙求情,将前锋“黑旗营”调派过去,协助防御。帖木金哥同意了。命递来一把龙牙枪,亲自上前,鼓舞士气,防御这来势汹涌的攻势。

斯库拉是龙塞沃驻军的主将,呼罗珊国第一武者,他像狮子一样威武,块头硕大,双臂巨力,令人畏惧。

帖木辛哥见两军相对,即将对撞上,高喊:“兄弟们守住!”

预备队队长米太希亚德吼道:“坚守住!”

预备队小队长巴巴罗此时正鼓足了力气,以巨大的椴木圆盾阻挡,他让所有队员都如此。来犯者们与他们的圆盾相撞,猛然冲击,身体相接,推攘叠加,马上一群人都跌倒在一起。此时此刻,数十人的冲撞聚在一起,任何武器都已无效,唯有聚起来的力道才能分出胜负。几个迦勒斯人的腰背都撞折了,盾牌压在了身上,痛叫声此起彼伏,几个进攻者跌倒,一头扎进了混乱的人群中。

巴巴罗还没回醒过来,畸形人布拉万即使出盾牌,猛力敲击他的头部,敲碎了他的头骨。可怜的巴巴罗,当他的耳朵还嗡鸣不断,被撞击弄得听觉丧失的时候,他的脑袋已经崩裂,生命顷刻停止,身子倒在里灰蒙蒙的尘土中。

畸形人布拉万有两个脑袋,天生下来的时候,他就是畸形人,前边的脑袋教常人较小,五官十分难堪,后边的脑袋则更似瘤肉,凸了出来,侧在一边,形容可怖。神冥冥之中将他塑造成战争狂人,他后面的脑袋,虽模糊不清,却可在战争中震慑住敌人,他发怒的时候,狰狞可怕,嘶吼声让人听了发怵。他自小智力不高,因为残疾,从小即受人欺负,后被送到军中,渐渐迷上了暴力,本能地迷恋上了拧碎别人的快感。他的生活甚至不能自理,只能在军中呆着,以杀敌为乐。他的家人也不愿意见他。

布拉万因为有这幅模样,且作战勇敢,屡获战功,因此成为呼罗珊国的名将,让众人侧目敬畏。

庶长海拉克想前去挑战,不料爬起来的畸形人举起一个死人,朝他扔去,他有些无措,被压翻在地,接着一把大刀刺来,深入了肚脐。他挣扎了一会,剧痛让全身失去了力气,想不到就这样倒下了,畸形人马上又补上一刀,取了他的性命。

另外两位主将,波里欧·斯库拉与卢伽尔·班德,匆忙从混乱的人堆中爬起,这一波的攻击没有将地方的防线打乱,前面的预备队员被撞到,后来赶到的黑旗营将士却顶住了压力,补充了上来。

帖木金哥本人一直在后方,静默不动,等待时机。他见到混乱中爬起来的斯库拉,决定与之对决,他让侍从递来一支枪,朝他扔去,却为他所避过,于是抽出佩剑,跑上前去,朝着斯库拉挥砍。斯库拉表现不好,气势渐渐为对方所压倒,一不小心,身上中刀,险些丧命。帖木金哥还想取他性命,却为一旁的卢伽尔·班德所支开,失去了机会,斯库拉趁机向后撤走。

不过,迦勒斯一方却士气大振。他们成功地顶住了守军的一次强大进攻,还打伤了对方的主将,实已不易,负责协调的雪山王名气稍撤,暂作休息。

帖木金哥讥道:“你们的头号将军,就这样败下阵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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