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洛宇很清楚自己现在的状态，坐以待毙不是他的风格。

“老李。我想出去走走。”

“想出去就出去，你是自由身，不必要向我汇报。不过照你现在的状况，我建议你修养一段时间再出去”

“不必了。收尾工作你们想办法解决，最重要的事我已经完成了。”

“这个你不用担心，后续的跟进工作已经在进行，相关人员的处置也正在商议。用不用我找人陪你？”

“不用。还没到生活不能自理的阶段。不过如果延续过往，只怕很难真正恢复实力，我想……”

“不要想。如果拾起她的遗泽事情会更棘手，届时你不是你，只会让她趁虚而入。我们强加给你的责任自然有周全的计划，你不用勉强自己去承担太多东西。说实话，对于你，我们还是心存愧疚。”

“说到底她才是你们的故友，为了我而断送她，值得吗？你们不用愧疚。你们需要我，而我需要这个身份，各取所需。”

“前尘往事一笔消。现在我觉得你比她更适合活在这个世界。如果你坚持，我不阻拦，有困难随时联系，我这条专线至少在死之前是不会断的，你安心去做自己的事儿。时候到了，我会提前通知你入盘。”

从早前的相互利用，到现在的坦诚相待，洛宇和李清阳这对忘年交已经可以称之为战友了，战友这两个字背后的情感或许只有入伍太久的人才知道。李清阳一生寡淡，为了这个国家奉献自己的所有，至今仍是孤家寡人，洛宇曾问他有没有后悔自己的决定，李清阳只淡淡说了一句，这世上有些事你必须做，可以称之为使命，为了使命，付出任何代价都值得。修行人一生与天斗，斗到头了才发现，一切都是自作多情，原来一直都是自己与自己争。

清风裹着阳光明媚，又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好日子。洛宇只身一人来到某座陵园，他想在走之前去见见自己的母亲。墓碑上，叶薇的黑白照在树影下格外美又很悲凉，她走的时候才四十岁，而洛宇十八岁。

“这些年没来看你，你会怨我么？作为母亲，你不是一个合格的妈妈。老实说，那段时间连同你都成了我憎恶的对象。你们缔造了我，又遗弃了我，亲手毁掉我的所有。”

树影婆娑，微风徐徐，洛宇额边的秀发在风中泛起涟漪，犹如他此刻的心情。目光涣散，卸去那份坚韧，在他睿智的外表下，所有人都忽略了他只是个二十六岁的小男孩，他承受了太多，千疮百孔的心只剩机械的跳动，证明他还活着。对于母亲的概念，洛宇依旧模糊，这个女人在他的世界里匆匆来过，又轻轻离开，他还记得，叶薇死前拉着他的手对他说“叶诚，妈妈不是真的反对你和他在一起，只是害怕你吃亏。你从小就没在我身边，以后我也照顾不了你。这个社会并不如想象的美好，你们这条路也不会平坦，妈妈很害怕你被伤害的时候只能自己躲在角落里哭。你爸爸有了新家庭，对你的关照再怎样也会被分散，你的未来只能靠自己。正因为这些我才想让你们分开，不过现在我也管不了了。妈妈想说，你们如果真有勇气去面对现实与未来，妈妈在另一个世界也会祝福你们。”

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走过来，看到洛宇先是一愣，继而露出一副欣慰的笑容。

“小宇。好久不见。”

这男人是洛宇的继父，叫许岩，一个文雅又极其讲究的男人。高鼻梁，剑眉横亘，棱角分明的脸，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很像历经沧桑后的金城武。这个男人气度偏偏，有一种特殊的气场，让人忍不住亲近崇拜却又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对于他，洛宇知之甚少，他就像一个没有答案的谜题，走到哪里都是世界中心。

“很多年没来看她。今天得空就过来瞧瞧，也算尽点孝心。”

许岩叹了口气，将捧着的满天星轻放在墓碑前。“你母亲知道你来看她一定很高兴。”洛宇看着情绪低落的许岩，当年见他，只觉得他是一个贵族绅士，就像灿烂的星空，而此刻看着他，只觉得悲凉。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的妻子，洛宇的母亲有难以割舍的情感。回过头，许岩拍了拍洛宇的肩，慈爱地看着他。“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我一直在找你，可惜始终没消息，没有完成你母亲交代给我的责任，我很抱歉。”洛宇没说话，他知道许岩的话不是逢场作戏，也知道这位继父找他比生父找他还勤快。

默哀了一会。许岩说道“这儿不是说话的地儿。陪我聊聊？”洛宇点点头。墓园门外停着一辆低调奢华的黑色轿车，洛宇只知道他是自由投资者，生活还算富余，不曾想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富豪。一路上，许岩嘘寒问暖，与那些虚情假意的人不同，他就像一个真正的父亲，很会把握说话的分寸，也很会照顾别人的情绪。

不温不火的谈话，汽车开进一处四合院，这儿的风格是怀旧派，满满的老北京味儿。下车后，一个戴墨镜的西装男接过钥匙，把车开走。跟着许岩来到内院，正中央露天有一个石桌，洛宇坐下，许岩则进屋去了。不久后端出一杯清香的茶递给洛宇。

洛宇闻着茶香。“武夷山大红袍？”许岩笑了笑“你这鼻子可以嘛。”环顾四周，植栽的绿色映入眼帘，老旧的风格与现代化城市格格不入，却在矛盾中凸显出一丝和谐。

“您为什么选择住这儿？这儿似乎不太像不太符合您的风格。”

“你母亲很喜欢这儿的环境。相比那些所谓时尚、潮流，她总是偏爱旧物。”这话一语双关，洛宇却是听出来了，也对许岩更多了一份尊敬。

“武夷山大红袍也是她爱喝的。这些年您就没再找一个？”

“老了。没了那个激情，不过这样也挺好，她总是一个人，活着的时候我没能好好陪她，走了，总不能让她继续一个人。”千里孤坟，何处话凄凉。这是洛宇听到这话所想到的第一感觉。“这儿保留着她生前的陈设，你要不要去看看？”洛宇起身，表示同意。走进卧室，床头挂着一副照片，那是叶薇和许岩的结婚照，照片上的叶薇笑得那么开心，可是在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后却不知有怎样的情感。靠窗的书桌上码放着几本书，陈旧的书皮在一尘不染的桌面上显得十分突兀。书前有一封相框，洛宇还记得那是他第一次来北京时，许岩在香山给他们拍的。叶薇绽放的笑容在夕阳与红枫树下宛若出尘嫡仙，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她怀里的洛宇，心不甘情不愿，一副臭脸，洛宇笑了笑，这是他这近八年来第一次笑，虽然一纵即逝，但这笑容背后更多的是自嘲。书桌中央有一本相册，翻开一半放着，那一页都是洛宇的照片，却都是苦瓜脸，只有一张是眯着眼笑的很傻的。那是他和苏麟第一次碰面的时候，苏麟在洛宇面前摔了个狗吃屎，洛宇没想到这个平淡而有纪念意义的时刻被许岩拍了下来。窗前有几盆小盆栽，是叶薇最喜欢的满天星。床上依旧是两个白色靠枕，被子叠地很整齐。

温馨的环境，洛宇似乎能想见叶薇生前的生活轨迹，晨起在窗台抚摸阳光，然后浇花，细心呵护，闲下来了就翻看相册，静静坐在那儿……

“她还给你布置了一间屋子。要不要去看看？”洛宇点了点头。来到厢房，推门而入，许岩的电话响起，他笑了笑，然后接了电话。屋内，床头挂着一副很大的照片，主角是洛宇和苏麟，那时候的苏麟阳光帅气，搂着洛宇，掩饰不住的宠溺，而洛宇一脸傲娇，揪着苏麟的耳朵。床上用品也都是双份，在另一面墙上挂着很多洛宇和他在一起时的留下的照片，满满当当都是回忆，只不过越是美好的回忆越是折磨人。走廊上许岩拿着手机发起脾气，洛宇模糊间只听见一句“再重要的事都往后推，我现在没时间。”挂了电话，许岩走进屋子。

“您要是有事儿就先去处理吧。我们改天再聊。”

“现在你最重要！”

“谢谢！”

“傻孩子。跟我客气什么。这间屋子是你母亲亲手布置给你的，在她发现自己病情的时候。”

“……………”

“其实她心里已经接受了你这段感情，毕竟你幸福才是她最想看到的。就像最开始她的反对，也是为了你好。所以，请你不要再埋怨她了。我代表她，向你说一声抱歉！”

“您说的是哪里话。该说抱歉的人是我。如果我早点知道她的意思，就不会说那些恶毒的话了。”

“你能这样想就好。我和她都会很高兴。如果她能早点表达善意，事情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唉…”

“过去的事不说了。谢谢您今天带我来这儿，让我知道这些。”

“这也是她的心愿。迟了这些年，是我的无能。”

离开这曾经擦肩而过的母爱产物，许岩盯着洛宇，眼神透露的是一种与他气质不符的柔情，这种眼神洛宇曾在苏麟那儿看到过。隔了半晌，许岩才伸出手呼噜了一把洛宇的头发。“你和你母亲长的真像。快八年了吧，你一点儿都没变。”洛宇隐隐看到许岩眸子里那一丝落寞与泪花。这世间男儿本薄幸，甚少有从一而终的，许岩则是那难得的痴情汉

“不如你留下吧。想要什么尽管跟我提，只要我能办到。没能照顾到你，我觉得我该补偿些什么。”

“不用了。我现在很好。也不缺什么。”

“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我不勉强你。但是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给我说。”

“会的。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手上还有事要忙。”

“本想留你吃个晚饭，既然你这么说。我也不耽误你的时间，你还年轻，要以事业为重，但是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至于其他方面…我来办。”这话儿最后一句倒像呢喃，音量太小，洛宇心情不好也没听清。他起身致意，向许岩鞠了个躬，许岩没拦着。“我代表你母亲接受你的鞠躬。走吧，我送送你。”“不用了。您忙您的。”话虽如此，许岩还是送着洛宇出门，帮忙打车。上车前洛宇郑重地说“最后，矫情的话就不说。谢谢您，爸。”等到汽车扬长而去，许岩在风中失神，一滴眼泪在眼角滑落。他对洛宇的关爱是爱屋及乌，可是即便这样，这个“及”甚至超越了一个继父该有的爱，他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父亲，没想过回报与回应，但怎么可能没有期待？不经意间得到他从不敢奢望的。这世界，只有洛宇身上流着叶薇的血了，许岩不计较他是谁的儿子，只要是叶薇的，他会竭尽所能去爱他，帮助他，延续对叶薇的另一种爱。

回到住所，一言不发。洛宇想了很多，那声爸爸不是攀关系，许岩有这个资格受这个称呼。许岩是一个从来不吝啬表达自己感情的人，生活与工作迥然不同，洛宇清楚地知道他花的最多的时间是陪伴爱人，曾经是现在也是，他对自己母亲的爱已经到了那种无私的地步，他从不虚头巴脑，言出必行。夸张点表述，洛宇甚至觉得如果自己开口向他要他的家产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同时他也是一个极端聪明的人，和洛宇聊了很多，却不开口问及过去八年洛宇的经历也不问他现在的职业与生活，他曾旁敲侧击地套洛宇的话，在洛宇的敷衍下却是立刻明白过来，不再谈类似话题。每个人都有不想被人发掘的事，过份地追问只会让人反感。

“订两张明天飞厦门的机票。”

“啊！！？？”

林霜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