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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康乐歌 壹某 6727 2024-06-27 12:45

天气愈发热了,屋内拉了帘子,仍被日头烤得暖烘烘的,床幔里笼着的红光似要被蒸成热浪。易柳院午时之前从不待客,玉烟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最后实在热得受不了了,从被褥里蹬出一条玉腿来,这才缓缓起了身。

她懒着身子,拖拖拉拉地洗漱、更衣、梳妆。易柳院向来没有早膳一说,除了不小心在这儿留了夜的汉子慌慌张张地叫喊,上下安静地像死了人一样,姑娘们都是差不多的作息,何况有些人昨夜还不知忙到几点,不到日中开饭是绝对不肯下床的。

玉烟小心翼翼地对着铜镜往眉间贴花钿,忽闻窗外蝉鸣之间,多了几丝怪异的“嘶嘶”声,像是一种口哨,但极力压着的,硬是把一捆粗麻绳拧得很细。她心中一动,推开窗来。

她屋内的窗对着侧院,窗下种着一棵旱柳,有个人影隐在那树冠下,一下进,一下退,生怕被别人瞧见了,只不时用双手圈在嘴边,冲着玉烟的窗口吹出嘶嘶的口哨。

“元公子,”玉烟被逗乐了,小声道,“我看见你了。”

树下的人影这才完全走了出来,元时瑜仰着一张白净的圆脸,乌眉皂眼,粼粼有光,见到玉烟,更是毫不假掩饰地咧嘴笑起来。

“玉烟姑娘,退后闪着些,怕踩着你。”

说罢,双脚在柳树干上轮番用力一蹬,凌空踏着步子向二楼窗内飞来。待到窗沿上却打了个磕绊,整个人急急地往下掉去,幸而眼疾手快扒住了窗台,玉烟见状,急忙双手扶着把他拽到屋里来。

元时瑜的轻功只能算是个半吊子,这二楼窗台说高不高,有时上的来,有时就不一定。今天他胳膊上还挂着个极重的包袱,半空中就坠着他,急于让他在玉烟面前出丑。他的鼻子磕在墙上,碰了一鼻头的灰,身上的名贵丝帛也蹭得脏兮兮的。玉烟一边为他拍打灰尘,一边笑道:“还说怕踩着我呢,我这下若是退得远了,公子今日就好瘸着腿回去咯。”

元时瑜倒毫不在意,目光不停地随着玉烟的动作流转,一个劲儿只知笑着:“许久不见了,姑娘近日过得可好?”

“好,有元公子在,如何不好?”

“姑娘这是气话,这几个月我何时在过?我爹看我看得紧,走到哪里都有一大堆家仆跟着,好不自在!“

“那今日公子怎得的解脱?”玉烟又用水沾了帕子,凑到元时瑜鼻尖上轻轻擦拭着。二人四目相对,玉烟望见元时瑜目光热烈,不禁怔顿了一下。

“嘿嘿,自然是偷出来的,虽然爹总说我武功不行,对付几个家仆,还是绰绰有余的。对了,“元时瑜这才取下挂在臂上的包袱,沉沉一挂足有三五斤重,“时令的水果,昨天刚到的,怕放久了不新鲜,这才急着给你送来。”

玉烟取了包袱放到一旁的桌案上,不禁笑道:“夏季本就各类瓜果甚多,元公子不必如此费心。”

“那可不一样。”元时瑜一摆衣衽大大方方盘坐下来,“这可都是些名贵的水果,什么龙眼啊,番荔枝啊,很不好买到的!柳婆子才舍不得给你吃这些。”

“那,玉烟谢过公子好意。”玉烟冲他娇笑着蹲了一礼,“公子且坐,我去挑一些果子洗净了端来。”

“嗐,不用不用。”元时瑜急忙摆摆手,“我老远带过来都是给你吃的,我自己在府里头吃得够多了。”

玉烟一瞧他确实比先前见着还滋润些,不禁失笑,“那公子要喝什么茶?虽不足新鲜了,上次公子带来的毛尖还剩着一些。“

“那就毛尖,管它新不新鲜。我此番是来看你,只要见你安好,我就心满意足了。吃的喝的,那都是锦上添花的事。”

他话说得直白,直听得玉烟脸上微微一红,幸而有粉掩着,借着倒水烧水的工夫,才勉强把羞赧压了下去。

照理说她十二岁入青楼,这些年大大小小的风浪都过了个遍,尤其是男人,贫富丑俊样样见过,什么样的骚话听来都不稀奇,她只当风吹过了,从不入耳,更别说为之心动。青楼上的浓情蜜意,比街上仿的画儿还要假,元时瑜一番话直抒胸臆不经半点修饰,叫那些所谓风流骚客听去了,都要笑掉大牙的。

可偏偏她知道他说的不是假话,而是世间难得一闻的、最是真诚不过的话语。元时瑜向来如此。他自三年前第一次踏入易柳院,就是循着玉烟的琴名来的。丫头引他上楼,玉烟穿着一袭青绿底绣金花的衣裙迎客,站在琴后面缓缓向他行礼。元时瑜登时就瞪大了双眼,木在门口迟迟不肯进屋来,半晌才悠悠吐出一句:“你可真美。”

玉烟此前听多了花里胡哨的赞美,厌倦了那些公子爷在她耳边堆砌辞藻夸夸其谈,也受够了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在她周身游走,外表端正内里却透着些龌龊的妄想。乍听这一句简简单单的褒赞,似乎坦率得令人发笑,突兀到在场的三人——玉烟,元时瑜和丫头红情,都愣在当场,笑容半挂在脸上,就这么寂静地对视着。后来是红情率先笑起来,元时瑜的脸腾地一下红到脖子根,玉烟也跟着笑了,但拿衣袖藏着,眼睛不住地向这位年轻的公子哥偷瞄。

“就是很美嘛!”元时瑜气急败坏地跺了两下脚,边走进屋里来,腰杆一挺,作势要起强调,“啊”了半天,却是半个字也没透出来,好像他只要一看见玉烟的脸,就什么话也不会说了。

元时瑜倒并非那种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其父元见鹤,武将出身,后为当朝中书侍郎,是难得一见的文武双全的人才,对子女管教也是极其的严格。元时瑜自小不是被押在书房里,就是被押在练武场上,琴棋书画刀枪剑戟学了个遍。只可惜严父难耐顽童,二十年后元时瑜仍是文不精武不湛,各类学问只沾了些皮毛,偏偏只对琴艺感兴趣,年纪轻轻便常与大家论曲,时而自己谱作,也是篇篇精品。但这些工夫落在元见鹤眼里,那就是玩物丧志,自己堂堂栋梁之才,竟生了个如此不堪造就的儿子。他也恼也怒,愈发压制着元时瑜读书练武。只是这自心底喜欢的事,压是压不住的,元时瑜一得空闲,就满京城找寻弹琴的好手,因易柳院不是正经音坊,所以寻寻觅觅,许久才找到玉烟这儿来。

他来到这里,就是单纯为了听曲儿的,旁的杂念一概没有。茶端上来,玉烟弹出几个音节,他就在心里大声叫好,待一曲终了,已是如痴如醉。而后腾地站起身来,在房间来回踱着。“好,好!一曲《杨柳枝》,恰似旖旎春风,有花清香!不是春宵胜似春宵!美极了,姑娘琴音,果真是美的。“

他大声赞叹着,其心真切溢于言表,倒让玉烟觉得惶恐。她向来是有心弹琴,无心与人听,在这闹哄哄的青楼上,姐妹们总有百般才艺,都是醉里供人消遣,受人违心地敷衍夸赞一番,到最后,还是要闹到床上去。而元时瑜滴酒未沾,嗓音清亮,目光灼灼,兴奋不已,倒真像是冲着她的琴音来的。

从那一刻起,玉烟便动了心。

元时瑜并不能常来,毕竟易柳院是有名的声色之地,又有谁会相信他是躲进里面听琴的呢?这要让元见鹤知道了便更不得了。他于是只能隔着月,趁家里人不注意再向这儿偷跑,只可惜两人情投意合,恨相知晚,一发便不可收拾。不能见面的日子,总抓心挠肝地想,见了面,也只能匆匆听上一曲。从《艳雪》弹到《董娇娆》,从《风清》弹到《凤求凰》。你有情,我有意,通通化在曲谱里,却怎也不肯从嘴巴里说出来。

玉烟知道他不能,她不想令他为难。

元见鹤到底是知道了小儿常偷跑去青楼看妓女,不分青红皂白将他痛斥一顿,关了三个月的禁闭,专命人在易柳院大门附近盯着,见到元时瑜就抓回来。元时瑜单是有心替玉烟赎身,奈何钱袋子也被老头子看得死死的,更是动不得。元见鹤在朝为官野心勃勃,断不肯让儿子出现这样一桩丑闻。

后来,元时瑜便只能偷着,像今日这般来见玉烟。不过为此,他倒是专心研修了一阵功夫,反倒比平日有所进益。

“这是我新谱的曲子,姑娘看看。”待玉烟斟茶坐定,元时瑜从袖子里掏出一页曲谱递给她,玉烟捧过来看了,惊喜道:“元公子的曲,从来都是佳作。”

元时瑜粲然一笑,眼神有意无意地飘向玉烟那把蒙起来的琴。玉烟觉察,却只能抱歉地一笑,“元公子见谅,楼里姐妹大多都还睡着,我一弹琴,怕是要招惹人的,若叫柳婆听见了,发现你在这儿,就更为不妙了。”

“也罢,我来之前也想过的,只是午后人多眼杂,我就更难过来了。”话虽这么说,只见他眼底难掩失落,抿着嘴呷了一口茶,啧啧中露出一丝叹息。

玉烟见状,便将身子凑近了些,轻笑道:“不如这样,我小声唱给公子听可好?”

元时瑜大喜,连声道:“好啊好啊。”玉烟论唱也是好嗓,但因唱总比弹琴显得亲昵,所以轻易不肯示于人前。她跪行至元时瑜身边,捧起曲谱,依着调子在他耳边轻声哼唱起来。曲调起初悠扬婉转,后渐热烈,如烈火灼心,陡而秋风起,寒意萧索,浓情戚戚。唱完三段,只觉随着元时瑜的心走了一遭四季,玉烟心中不免有些遐思,唱到这一段末,觉得心中沉郁,透不上气来,便稍作停歇,抬头一看,却见元时瑜也深情地望着她,眉毛拧成了八字,目中染了泪光。

“其实,曲子没有写完。”元时瑜哑着嗓子道。玉烟再低头细看曲谱,果真第四段收尾仓促,音浮在半空便被定住了,没有后续。

“此曲因我心境而起,每个音都是我真实所念所想,所感所触,却不知此情终将能通向何处。”元时瑜从玉烟手里接过曲谱,两人指尖微微触碰,像是蜻蜓沾荷叶,轻轻抖动了一下便分开了,“因此,特来向姑娘请教。”

玉烟这才明白他来意,不是送什么时令水果,也并非一曲的念想,而是相思愁盛,已难自持。她一时哽咽,不知如何回应,便移开了身子,重新向茶桌另一头靠去,谁知元时瑜一把攥住了她手腕。

“恕我失礼。”玉烟一声惊呼,元时瑜也猛然惊醒,悻悻松开了手,“可是姑娘还没作答呢。”

玉烟也捧起茶杯,呷了一口,茶已凉了,在这炎炎夏日本可解暑,可她此刻如坠冰窟,捧杯的手都已微微颤抖,一口凉茶下肚,好像要把心中一点光热一同浇灭了。她思虑片刻,终于颤声开口:“秋去冬来,万物都将被大雪掩埋,待到春始,芽苞初放,花木焕新,满目皆景。到时,公子未尝不会曲思大发,何必汲汲在这一处?“

元时瑜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向她,末了猛然摇头。

“我已……二十五岁了,比公子还要大上三岁,算来不是好年纪了。”玉烟一叹,忽然觉得老态正往脸上攀爬,只遥遥记得,今早梳妆时镜子里还是那样剔透一张脸。

元时瑜咬着嘴唇,攥紧了拳头,思虑再三,还是摇头,“心上之人,哪能如四季一样随意交替更迭?”

“公子不可……”玉烟还想说下去,院里却恰巧敲了午时铃,一连片睡意朦胧的抱怨声响起,屋外嘈杂纷纷,人声、脚步声和轻微的磕碰声越来越沸。不一会午膳开席,姑娘们梳妆好便要预备迎客了。

“我该走了。”元时瑜起身道,“曲谱就留在姑娘这里,若记起我了,便可奏一段。果子新鲜,姑娘记得吃。”

说罢,不等玉烟再多说一句,他便飞身从窗口跃出,攀到那棵柳树上,又翻越了围墙,一转眼的工夫就消失不见了。

玉烟打发了前来请她用膳的丫环,在梳妆台前坐下来,兀自对着镜子流泪。泪水冲花了妆面,就再小心地填上去,却禁不住泪水越流越多,整个妆面已无法补救,便干脆甩了粉扑,伏在台上放声痛哭起来。等哭累了,泪也流干了,就洗了把脸,给自己剥了一颗甘甜的龙眼吃下去,又小心将妆面上齐。

幸而她这么做了,虽说易柳院午时后方接客,但在夜幕降临前都是宾客寥寥,许多人这段时间是懒于打扮的。

不想未时未过,红情便来通报说有人点了玉烟,正朝楼上来了。玉烟一双眼睛还红肿着,连忙用粉使劲盖了一盖,直到粗看下看不出了,才清清嗓子,叫人进来。

话音还未落定门就被推开来,来者身高八尺,眉似长剑,目如朗星,玄带束腰,英气勃勃,却只着一件书生素袍,看上去十分奇异。

玉烟心里一惊,仍持着惯有的笑容行了一礼。

来人也很知礼,对着玉烟微微颔首。但他目中清朗,似乎对眼前美色熟视无睹。

“久仰大名,玉烟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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