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单膝跪在棺木板上，喃喃自语，那岁月苍苍的颚骨上两行浑浊的热泪弯曲而下，夹杂着雨水滴滴答答落在棺木上，父亲和先生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安慰六叔，反而是一脸的同情，静静地等待着，一言不语。

此时大家都很难受，回想起婷婷的音容笑貌，我背向他们，悄悄抹了抹泪水。

祭拜完毕，随着那熟悉的深红色的棺木缓缓开启，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扑面而来，心神不定的我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口鼻，胃里翻江倒海，一股黄绿色的黏液从喉咙里喷了上来，还好没过多久异味便消失。

三年前六叔抱走婷婷后，估计趁村民都散去，折回把棺木也一同带走了，不然今天看到的就不是那口熟悉的棺木了。

后来先生说六叔也没联系过他，下葬方位，地点，时辰，通通是个谜。

先生开始作法的时候也观测了此地的风水：地势低洼，左无青龙，右无白虎，背无山靠，不见流水，墓边光秃秃寸草不生，仅有四棵梨树环抱其中，牢牢锁住墓地格局。

再次看到婷婷，六叔和先生的脸色立马变得凝重起来，我躲在后面远远的，捂着鼻子不敢靠近，刚刚吐了一口苦水，心里很难受。

那时候的我，根本不知道他们为何要来这里，阴婚又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全然不知，只知道听从父亲和先生的安排。

当六叔把婷婷从棺木里抱出来后，我才偷偷看了一眼，婷婷的脸紧靠在六叔怀里，看不到正面，只看到一头藏青色的已经黯然失色的长发湿哒哒地粘在那条蓝色的碎花裙上，双手也被六叔挽进他怀里。

可我至今都没办法忘记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婷婷的中间脊柱严重侧弯，像大写的字母“S”，卷曲的双腿下，右脚的跟骨和胫骨完全脱离，近乎成90°直角扭向左脚一侧，仅靠扭曲的肌肉衔接着，而五根脚趾全部弯曲向下，仿佛要紧紧抓住脚下的什么东西。

六叔一心只想着赶紧抱起婷婷离开，好给她的亡魂超渡，转世投胎，下辈子平平安安度过一生，做一个父亲疼爱的小公主。

可他完全没注意到婷婷身上竟然扭曲得这么严重，紧接着，六叔把婷婷裹进棉被里，用长长的背带交叉缠绕一圈后，顺势捆在他宽厚的背上。

父亲用一张大塑料遮挡住坟墓，塑料的四个角用石头压着，防止雨水冲进葬坑里，坟地的周围用一根根木条密密麻麻插进泥土里围了起来，应该是为了防止野兽误闯禁地。

先生左手持剑，右手握三清铃，嘴里呢喃着听不懂的咒语，他走在前面领路，而我跟在先生的后面，接着是六叔，父亲最后。

一行人便离开此地，朝着村里的方向走去。

走出乱葬岗后，别人的墓地里传来鞭炮声、嬉闹声、歌声，不绝于耳，一路上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在世的人们用欢声笑语告慰死去的人，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有时候想想，人生在世，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平平安安，有空就与亲朋好友对酒当歌，普普通通平凡过一辈子岂不是更好，何必纸醉金迷，尔虞我诈，跌落深渊，万劫不复。

人和人之间和谐共处，不要明争暗斗，否则冤冤相报又何时能了。

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

第二天，父亲写了很多请帖，请帖封面印有“喜喜”字，我依稀记得请帖里面的内容：

送呈：XXX台起

谨订于农历一九八八年九月初十星期四

为吾儿李祖德，儿媳王婷婷举行成婚典礼

敬备薄宴恭请携眷光临

席设：归叶村三组李Ⅹ寒舍

时间：酉时

李XX王XX敬邀

请帖一共写了100多张，发给村里的每家每户，不管熟悉的还是陌生的。

第三天，父亲和母亲领着我来到县城里，因为很多东西镇上买不到。

首先到了金银首饰店，买了吊坠一根、耳环一对、戒指一枚、簪子一支、手镯一副，都是银制品，那时候虽然家境还算可以，但是黄金还真买不起。

每个银器上面都刻有“长命富贵”。

接着来到凶肆（经营殡葬用品的店），买了纸钱、金银纸锭、金童玉女、绸缎、牌坊、门楼、宅院、棉衣、棉裤、筒裙，均为纸制品。

我问父亲，这些都是买来做什么，给谁的，父亲说都是给婷婷的。

最后我硬逼着父亲来到服装店，选了一件蓝色的连身碎花裙。

那时候我认为，这个世上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婷婷生前最喜欢碎花裙，她穿碎花裙的时候也是最美的时候。

当天下午就直奔六叔家里，母亲说，这叫下定，长大后你就明白了,后来我才知道，就是娶媳妇之前下聘礼。

进了六叔家的堂屋，只见婷婷躺在了堂屋中间，用两根长凳支起的木板上，身上没穿衣服，而是用红色的麻布裹得严严实实。

除了五官，从头裹到脚,脚？兴许六叔发现了婷婷不对劲的地方，连脚也裹整齐了，又或许那天是我看花了眼。

我问六婶，为什么不给婷婷穿衣服，为什么要裹这些布，婶婶说：

“明天就是你们的大喜日子，到时候你自然便知道。”

“我的大喜日子？我才八岁，就要成婚，娶媳妇？跟谁？”

“当然是婷婷呀，你不是最喜欢跟婷婷玩的吗?”

……

“婷婷不是死了吗？我不要，我不要跟死人结婚！”哇的一声，我撒腿便跑出六叔家。

一出门就碰到先生，他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跟我说，这只是我们村里的一个习俗，就走一个形式，流程而已，不是真的结婚，小祖娃长大以后一定会娶比婷婷更漂亮的、活着的媳妇，而且这样做才能让你的病彻底好起来，不然.……

此时，我宁可相信先生的话，也不相信父亲母亲，因为他们自始至终都不跟我讲为什么。

后来我忐忑不安地跟着先生又进了六叔家，当天晚上，父亲把白天县城里买的纸质品全部堆放在六叔家门口的空地上，焚烧起来。

熊熊燃烧的火焰忽高忽低，我的心也跟着一上一下，我以为这样就算走完了流程，已经娶了媳妇了，终于可以回家睡个安稳觉了。

那时候的我很害怕，甚至都不想再见到婷婷，她已经死了，我不想再跟她玩。